三國演義 · 第一百十六回 · 公孫淵兵敗死襄平 司馬懿詐病賺曹爽
明 - 羅貫中

懿辭朝出城，令胡遵為先鋒，引前部兵先到遼東下寨。哨馬飛報(bào)公孫淵。淵令卑衍，楊祚分八萬兵屯于遼隧，圍塹二十余里，環(huán)繞鹿角，甚是嚴(yán)密。胡遵令人報(bào)知司馬懿。懿笑曰：“賊不與我戰(zhàn)，欲老我兵耳。我料賊眾大半在此，其巢穴空虛，不若棄卻此處，徑奔襄平；賊必往救，卻于中途擊之，必獲全功。”于是勒兵從小路向襄平進(jìn)發(fā)。
卻說卑衍與楊祚商議曰：“若魏兵來攻，休與交戰(zhàn)。彼千里而來，糧草不繼，難以持久，糧盡必退；待他退時(shí)，然后出奇兵擊之，司馬懿可擒也。昔司馬懿與蜀兵相拒，堅(jiān)守渭南，孔明竟卒于軍中：今日正與此理相同。”二人正商議間，忽報(bào)：“魏兵往南去了?！北把艽篌@曰：“彼知吾襄平軍少，去襲老營也。若襄平有失，我等守此處無益矣。”遂拔寨隨后而起。早有探馬飛報(bào)司馬懿。懿笑曰：“中吾計(jì)矣！”乃令夏侯霸、夏侯威，各引一軍伏于遼水之濱：“如遼兵到，兩下齊出?！倍耸苡?jì)而往。早望見卑衍、楊祚引兵前來。一聲炮響，兩邊鼓噪搖旗：左有夏侯霸、右有夏侯威，一齊殺出。卑、楊二人，無心戀戰(zhàn)，奪路而走；奔至首山，正逢公孫淵兵到，合兵一處，回馬再與魏兵交戰(zhàn)。卑衍出馬罵曰：“賊將休使詭計(jì)！汝敢出戰(zhàn)否？”夏侯霸縱馬揮刀來迎。戰(zhàn)不數(shù)合，被夏侯霸一刀斬卑衍于馬下，遼兵大亂。霸驅(qū)兵掩殺，公孫淵引敗兵奔入襄平城去，閉門堅(jiān)守不出。魏兵四面圍合。
時(shí)值秋雨連綿，一月不止，平地水深三尺，運(yùn)糧船自遼河口直至襄平城下。魏兵皆在水中，行坐不安。左都督裴景入帳告曰：“雨水不住，營中泥濘，軍不可停，請移于前面山上?！避才唬骸白焦珜O淵只在旦夕，安可移營？如有再言移營者斬！”
裴景喏喏而退。少頃，右都督仇連又來告曰：“軍士苦水，乞太尉移營高處?！避泊笈唬骸拔彳娏钜寻l(fā)，汝何敢故違！”即命推出斬之，懸首于轅門外。于是軍心震懾。
懿令南寨人馬暫退二十里，縱城內(nèi)軍民出城樵采柴薪，牧放牛馬。司馬陳群問曰：“前太尉攻上庸之時(shí)，兵分八路，八日趕至城下，遂生擒孟達(dá)而成大功；今帶甲四萬，數(shù)千里而來，不令攻打城池，卻使久居泥濘之中，又縱賊眾樵牧。某實(shí)不知太尉是何主意？”懿笑曰：“公不知兵法耶？昔孟達(dá)糧多兵少，我糧少兵多，故不可不速戰(zhàn)；出其不意，突然攻之，方可取勝。今遼兵多，我兵少，賊饑我飽，何必力攻？正當(dāng)任彼自走，然后乘機(jī)擊之。我今放開一條路，不絕彼之樵牧，是容彼自走也?！标惾喊莘?br/>于是司馬懿遣人赴洛陽催糧。魏主曹睿設(shè)朝，群臣皆奏曰：“近日秋雨連綿，一月不止，人馬疲勞，可召回司馬懿，權(quán)且罷兵?！鳖Ｔ唬骸八抉R太尉善能用兵，臨危制變，多有良謀，捉公孫淵計(jì)日而待。卿等何必憂也？”遂不聽群臣之諫，使人運(yùn)糧解至司馬懿軍前。
懿在寨中，又過數(shù)日，雨止天晴。是夜，懿出帳外，仰觀天文，忽見一星，其大如斗，流光數(shù)丈，自首山東北，墜于襄平東南。各營將士，無不驚駭。懿見之大喜，乃謂眾將曰：“五日之后，星落處必?cái)毓珜O淵矣。來日可并力攻城。”眾將得令，次日侵晨，引兵四面圍合，筑土山，掘地道，立炮架，裝云梯，日夜攻打不息，箭如急雨，射入城去。
公孫淵在城中糧盡，皆宰牛馬為食。人人怨恨，各無守心，欲斬淵首，獻(xiàn)城歸降。淵聞之，甚是驚憂，慌令相國王建、御史大夫柳甫，往魏寨請降。二人自城上系下，來告司馬懿曰：“請?zhí)就硕铮揖甲詠硗督?。”懿大怒曰：“公孫淵何不自來？殊為無理！”叱武士推出斬之，將首級付與從人。從人回報(bào)，公孫淵大驚，又遣侍中衛(wèi)演來到魏營。司馬懿升帳，聚眾將立于兩邊。演膝行而進(jìn)，跪于帳下，告曰：“愿太尉息雷霆之怒?？巳障人褪雷庸珜O修為質(zhì)當(dāng)，然后君臣自縛來降?！避苍唬骸败娛麓笠形澹耗軕?zhàn)當(dāng)戰(zhàn)，不能戰(zhàn)當(dāng)守，不能守當(dāng)走，不能走當(dāng)降，不能降當(dāng)死耳！何必送子為質(zhì)當(dāng)？”叱衛(wèi)演回報(bào)公孫淵，演抱頭鼠竄而去。
歸告公孫淵，淵大驚，乃與子公孫修密議停當(dāng)，選下一千人馬，當(dāng)夜二更時(shí)分，開了南門，往東南而走。淵見無人，心中暗喜。行不到十里，忽聽得山上一聲炮響，鼓角齊鳴：一枝兵攔住，中央乃司馬懿也；左有司馬師，右有司馬昭，二人大叫曰：“反賊休走！”淵大驚，急撥馬尋路欲走。早有胡遵兵到；左有夏侯霸、夏侯威，右有張虎、樂綝：四面圍得鐵桶相似。公孫淵父子，只得下馬納降。懿在馬上顧諸將曰：“吾前夜丙寅日，見大星落于此處，今夜壬申日應(yīng)矣?！北妼⒎Q賀曰：“太尉真神機(jī)也！”懿傳令斬之。公孫淵父子對面受戮。司馬懿遂勒兵來取襄平。未及到城下時(shí)，胡遵早引兵入城。城中人民焚香拜迎，魏兵盡皆入城。懿坐于衙上，將公孫淵宗族，并同謀官僚人等，俱殺之，計(jì)首級七十余顆。出榜安民。人告懿曰：賈范、倫直苦諫淵不可反叛，俱被淵所殺。懿遂封其墓而榮其子孫。就將庫內(nèi)財(cái)物，賞勞三軍，班師回洛陽。卻說魏主在宮中，夜至三更，忽然一陣陰風(fēng)，吹滅燈光，只見毛皇后引數(shù)十個(gè)宮人哭至座前索命。睿因此得病。病漸沉重，命侍中光祿大夫劉放、孫資，掌樞密院一切事務(wù)；又召文帝子燕王曹宇為大將軍，佐太子曹芳攝政。宇為人恭儉溫和，未肯當(dāng)此大任，堅(jiān)辭不受。睿召劉放、孫資問曰：“宗族之內(nèi)，何人可任？”二人久得曹真之惠，乃保奏曰：“惟曹子丹之子曹爽可也。”睿從之。二人又奏曰：“欲用曹爽，當(dāng)遣燕王歸國。”睿然其言。二人遂請睿降詔，赍出諭燕王曰：“有天子手詔，命燕王歸國，限即日就行；若無詔不許入朝?！毖嗤跆槠ァＫ旆獠芩瑸榇髮④?，總攝朝政。
睿病漸危，急令使持節(jié)詔司馬懿還朝。懿受命，徑到許昌，入見魏主。睿曰：“朕惟恐不得見卿；今日得見，死無恨矣?！避差D首奏曰：“臣在途中，聞陛下圣體不安，恨不肋生兩翼，飛至闕下。今日得睹龍顏，臣之幸也。”睿宣太子曹芳，大將軍曹爽，侍中劉放、孫資等，皆至御榻之前。睿執(zhí)司馬懿之手曰：“昔劉玄德在白帝城病危，以幼子劉禪托孤于諸葛孔明，孔明因此竭盡忠誠，至死方休：偏邦尚然如此，何況大國乎？朕幼子曹芳，年才八歲，不堪掌理社稷。幸太尉及宗兄元?jiǎng)着f臣，竭力相輔，無負(fù)朕心！”又喚芳曰：“仲達(dá)與朕一體，爾宜敬禮之?！彼烀矓y芳近前。芳抱懿頸不放。睿曰：“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戀之情！”言訖，潸然淚下。懿頓首流涕。魏主昏沉，口不能言，只以手指太子，須臾而卒；在位十三年，壽三十六歲，時(shí)魏景初三年春正月下旬也。
當(dāng)下司馬懿、曹爽，扶太子曹芳即皇帝位。芳字蘭卿，乃睿乞養(yǎng)之子，秘在宮中，人莫知其所由來。于是曹芳謚睿為明帝，葬于高平陵；尊郭皇后為皇太后；改元正始元年。司馬懿與曹爽輔政。爽事懿甚謹(jǐn)，一應(yīng)大事，必先啟知。爽字昭伯，自幼出入宮中，明帝見爽謹(jǐn)慎，甚是愛敬。爽門下有客五百人，內(nèi)有五人以浮華相尚：一是何晏，字平叔；一是鄧揚(yáng)，字玄茂，乃鄧禹之后；一是李勝，字公昭；一是丁謐，字彥靖；一是畢軌，字昭先。又有大司農(nóng)桓范字元?jiǎng)t，頗有智謀，人多稱為“智囊”。此數(shù)人皆爽所信任。
何晏告爽曰：“主公大權(quán)，不可委托他人，恐生后患。爽曰：“司馬公與我同受先帝托孤之命，安忍背之？”晏曰：“昔日先公與仲達(dá)破蜀兵之時(shí)，累受此人之氣，因而致死。主公如何不察也？”爽猛然省悟，遂與多官計(jì)議停當(dāng)，入奏魏主曹芳曰：“司馬懿功高德重，可加為太傅。”芳從之，自是兵權(quán)皆歸于爽。爽命弟曹羲為中領(lǐng)軍，曹訓(xùn)為武衛(wèi)將軍，曹彥為散騎常侍，各引三千御林軍，任其出入禁宮。又用何晏、鄧揚(yáng)、丁謐為尚書，畢軌為司隸校尉，李勝為河南尹：此五人日夜與爽議事。于是曹爽門下賓客日盛。司馬懿推病不出，二子亦皆退職閑居。爽每日與何晏等飲酒作樂：凡用衣服器皿，與朝廷無異；各處進(jìn)貢玩好珍奇之物，先取上等者入己，然后進(jìn)宮，佳人美女，充滿府院。黃門張當(dāng)，諂事曹爽，私選先帝侍妾七八人，送入府中；爽又選善歌舞良家子女三四十人，為家樂。又建重樓畫閣，造金銀器皿，用巧匠數(shù)百人，晝夜工作。卻說何晏聞平原管輅明數(shù)術(shù)，請與論《易》。時(shí)鄧揚(yáng)在座，問輅曰：“君自謂善《易》而語不及《易》中詞義，何也？”輅曰：“夫善《易》者，不言《易》也?！标绦Χ澲唬骸翱芍^要言不煩?！币蛑^輅曰：“試為我卜一卦：可至三公否？”又問：“連夢青蠅數(shù)十，來集鼻上，此是何兆？”輅曰：“元、愷輔舜，周公佐周，皆以和惠謙恭，享有多福。今君侯位尊勢重，而懷德者鮮，畏威者眾，殆非小心求福之道。且鼻者，山也；山高而不危，所以長守貴也。今青蠅臭惡而集焉。位峻者顛，可不懼乎？愿君侯裒多益寡，非禮勿履：然后三公可至，青蠅可驅(qū)也。”鄧揚(yáng)怒曰：“此老生之常談耳！”輅曰：“老生者見不生，常談?wù)咭姴徽??！彼旆餍涠ァ６舜笮υ唬骸罢婵袷恳?！”輅到家，與舅言之。舅大驚曰：“何、鄧二人，威權(quán)甚重，汝奈何犯之？”輅曰：“吾與死人語，何所畏耶！”舅問其故。輅曰：“鄧揚(yáng)行步，筋不束骨，脈不制肉，起立傾倚，若無手足：此為‘鬼躁’之相。何晏視候，魂不守宅，血不華色，精爽煙浮，容若槁木：此為‘鬼幽’之相。二人早晚必有殺身之禍，何足畏也！”其舅大罵輅為狂子而去。
卻說曹爽嘗與何晏、鄧揚(yáng)等畋獵。其弟曹羲諫曰：“兄威權(quán)太甚，而好出外游獵，倘為人所算，悔之無及?！彼吃唬骸氨鴻?quán)在吾手中，何懼之有！”司農(nóng)桓范亦諫，不聽。時(shí)魏主曹芳，改正始十年為嘉平元年。曹爽一向?qū)?quán)，不知仲達(dá)虛實(shí)，適魏主除李勝為荊州刺史，即令李勝往辭仲達(dá)，就探消息。勝徑到太傅府中，早有門吏報(bào)入。司馬懿謂二子曰：“此乃曹爽使來探吾病之虛實(shí)也。”乃去冠散發(fā)，上床擁被而坐，又令二婢扶策，方請李勝入府。勝至床前拜曰：“一向不見太傅，誰想如此病重。今天子命某為荊州刺吏，特來拜辭?！避惭鸫鹪唬骸安⒅萁贩剑脼橹畟??！眲僭唬骸俺G州刺史，非‘并州’也。”懿笑曰：“你方從并州來？”勝曰：“漢上荊州耳。懿大笑曰：“你從荊州來也！”勝曰：“太傅如何病得這等了？”左右曰：“太傅耳聾?！眲僭唬骸捌蚣埞P一用。”左右取紙筆與勝。勝寫畢，呈上，懿看之，笑曰：“吾病的耳聾了。此去保重。”言訖，以手指口。侍婢進(jìn)湯，懿將口就之，湯流滿襟，乃作哽噎之聲曰：“吾今衰老病篤，死在旦夕矣。二子不肖，望君教之。君若見大將軍，千萬看覷二子！”言訖，倒在床上，聲嘶氣喘。李勝拜辭仲達(dá)，回見曹爽，細(xì)言其事。爽大喜曰：“此老若死，吾無憂矣！”司馬懿見李勝去了，遂起身謂二子曰：“李勝此去，回報(bào)消息，曹爽必不忌我矣。只待他出城畋獵之時(shí)，方可圖之。”不一日，曹爽請魏主曹芳去謁高平陵，祭祀先帝。大小官僚，皆隨駕出城。爽引三弟，并心腹人何晏等，及御林軍護(hù)駕正行，司農(nóng)桓范叩馬諫曰：“主公總典禁兵，不宜兄弟皆出。倘城中有變，如之奈何？”爽以鞭指而叱之曰：“誰敢為變！再勿亂言！”當(dāng)日，司馬懿見爽出城，心中大喜，即起舊日手下破敵之人，并家將數(shù)十，引二子上馬，徑來謀殺曹爽。正是：閉戶忽然有起色，驅(qū)兵自此逞雄風(fēng)。
未知曹爽性命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