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國演義 · 第一百一十六回 · 鐘會分兵漢中道 武侯顯圣定軍山
明 - 羅貫中

卻說鄧艾在隴西，既受伐蜀之詔，一面令司馬望往遏羌人，又遣雍州刺史諸葛緒，天水太守王頎，隴西太守牽弘，金城太守楊欣，各調(diào)本部兵前來聽令。比及軍馬云集，鄧艾夜作一夢：夢見登高山，望漢中，忽于腳下迸出一泉，水勢上涌。須臾驚覺，渾身汗流；遂坐而待旦，乃召護(hù)衛(wèi)爰邵問之。邵素明《周易》，艾備言其夢，邵答曰：“《易》云：山上有水曰《蹇》?！跺控浴氛撸骸髂希焕麞|北?！鬃釉疲骸跺俊防髂希泄σ?；不利東北，其道窮也?！瘜④姶诵校厝豢耸?；但可惜蹇滯不能還?！卑勓裕溉徊粯贰：鲧姇闹?，約艾起兵，于漢中取齊。艾遂遣雍州刺史諸葛緒，引兵一萬五千，先斷姜維歸路；次遣天水太守王頎，引兵一萬五千，從左攻沓中；隴西太守牽弘，引一萬五千人，從右攻沓中；又遣金城太守楊欣，引一萬五千人，于甘松邀姜維之后。艾自引兵三萬，往來接應(yīng)。卻說鐘會出師之時，有百官送出城外，旌旗蔽日，鎧甲凝霜，人強(qiáng)馬壯，威風(fēng)凜然。人皆稱羨，惟有相國參軍劉寔，微笑不語。太尉王祥見寔冷笑，就馬上握其手而問曰：“鐘、鄧二人，此去可平蜀乎？”寔曰：“破蜀必矣。但恐皆不得還都耳?！蓖跸閱柶涔?，劉寔但笑而不答。祥遂不復(fù)問。
卻說魏兵既發(fā)，早有細(xì)作入沓中報知姜維。維即具表申奏后主：“請降詔遣左車騎將軍張翼領(lǐng)兵守護(hù)陽安關(guān)，右車騎將軍廖化領(lǐng)兵守陰平橋：這二處最為要緊，若失二處，漢中不保矣。一面當(dāng)遣使入?yún)乔缶?。臣一面自起沓中之兵拒敵?！睍r后主改景耀六年為炎興元年，日與宦官黃皓在宮中游樂。忽接姜維之表，即召黃皓問曰：“今魏國遣鐘會、鄧艾大起人馬，分道而來，如之奈何？”皓奏曰：“此乃姜維欲立功名，故上此表。陛下寬心，勿生疑慮。臣聞城中有一師婆，供奉一神，能知吉兇，可召來問之。”后主從其言，于后殿陳設(shè)香花紙燭、享祭禮物，令黃皓用小車請入宮中，坐于龍床之上。后主焚香祝畢，師婆忽然披發(fā)跣足，就殿上跳躍數(shù)十遍，盤旋于案上。皓曰：“此神人降矣。陛下可退左右，親禱之?！焙笾鞅M退侍臣，再拜祝之。師婆大叫曰：“吾乃西川土神也。陛下欣樂太平，何為求問他事？數(shù)年之后，魏國疆土亦歸陛下矣。陛下切勿憂慮?！毖杂?，昏倒于地，半晌方蘇。后主大喜，重加賞賜。自此深信師婆之說，遂不聽姜維之言，每日只在宮中飲宴歡樂。姜維累申告急表文，皆被黃皓隱匿，因此誤了大事。卻說鐘會大軍，迤邐望漢中進(jìn)發(fā)。前軍先鋒許儀，要立頭功，先領(lǐng)兵至南鄭關(guān)。儀謂部將曰：“過此關(guān)即漢中矣。關(guān)上不多人馬，我等便可奮力搶關(guān)。”眾將領(lǐng)命，一齊并力向前。原來守關(guān)蜀將盧遜，早知魏兵將到，先于關(guān)前木橋左右，伏下軍士，裝起武侯所遺十矢連弩；比及許儀兵來搶關(guān)時，一聲梆子響處，矢石如雨。儀急退時，早射倒數(shù)十騎。魏兵大敗。儀回報鐘會。會自提帳下甲士百余騎來看，果然箭弩一齊射下。會撥馬便回，關(guān)上盧遜引五百軍殺下來。會拍馬過橋，橋上土塌，陷住馬蹄，爭些兒掀下馬來。馬掙不起，會棄馬步行；跑下橋時，盧遜趕上，一槍刺來，卻被魏兵中荀愷回身一箭，射盧遜落馬。鐘會麾眾乘勢搶關(guān)，關(guān)上軍士因有蜀兵在關(guān)前，不敢放箭，被鐘會殺散，奪了山關(guān)。即以荀愷為護(hù)軍，以全副鞍馬鎧甲賜之。
會喚許儀至帳下，責(zé)之曰：“汝為先鋒，理合逢山開路，遇水疊橋，專一修理橋梁道路，以便行軍。吾方才到橋上，陷住馬蹄，幾乎墮橋；若非荀愷，吾已被殺矣！汝既違軍令，當(dāng)按軍法！”叱左右推出斬之。諸將告曰：“其父許褚有功于朝廷，望都督恕之。”會怒曰：“軍法不明，何以令眾？”遂令斬首示眾。諸將無不駭然。時蜀將王含守樂城，蔣斌守漢城，見魏兵勢大，不敢出戰(zhàn)，只閉門自守。鐘會下令曰：“兵貴神速，不可少停。”乃令前軍李輔圍樂城，護(hù)軍荀愷圍漢城，自引大軍取陽安關(guān)。守關(guān)蜀將傅僉與副將蔣舒商議戰(zhàn)守之策，舒曰：“魏兵甚眾，勢不可當(dāng)，不如堅守為上?！眱L曰：“不然。魏兵遠(yuǎn)來，必然疲困，雖多不足懼。我等若不下關(guān)戰(zhàn)時，漢、樂二城休矣?！笔Y舒默然不答。忽報魏兵大隊已至關(guān)前，蔣、傅二人至關(guān)上視之。鐘會揚(yáng)鞭大叫曰：“吾今統(tǒng)十萬之眾到此，如早早出降，各依品級升用；如執(zhí)迷不降，打破關(guān)隘，玉石俱焚！”傅僉大怒，令蔣舒把關(guān)，自引三千兵殺下關(guān)來。鐘會便走，魏兵盡退。僉乘勢追之，魏兵復(fù)合。僉欲退入關(guān)時，關(guān)上已豎起魏家旗號，只見蔣舒叫曰：“吾已降了魏也！”僉大怒，厲聲罵曰：“忘恩背義之賊，有何面目見天下人乎！”撥回馬復(fù)與魏兵接戰(zhàn)。魏兵四面合來，將傅僉圍在垓心。僉左沖右突，往來死戰(zhàn)，不能得脫；所領(lǐng)蜀兵，十傷八九。僉乃仰天嘆曰：“吾生為蜀臣，死亦當(dāng)為蜀鬼！”乃復(fù)拍馬沖殺，身被數(shù)槍，血盈袍鎧；坐下馬倒，僉自刎而死。后人有詩嘆曰：“一日抒忠憤，千秋仰義名。寧為傅僉死，不作蔣舒生?！?br/>鐘會得了陽安關(guān)，關(guān)內(nèi)所積糧草、軍器極多，大喜，遂犒三軍。是夜，魏兵宿于陽安城中，忽聞西南上喊聲大震。鐘會慌忙出帳視之，絕無動靜。魏軍一夜不敢睡。次夜三更，西南上喊聲又起。鐘會驚疑，向曉，使人探之?；貓笤唬骸斑h(yuǎn)哨十余里，并無一人?！睍@疑不定，乃自引數(shù)百騎，俱全裝慣帶，望西南巡哨。前至一山，只見殺氣四面突起，愁云布合，霧鎖山頭。會勒住馬，問向?qū)Ч僭唬骸按撕紊揭?？”答曰：“此乃定軍山，昔日夏侯淵歿于此處?！睍勚?，悵然不樂，遂勒馬而回。轉(zhuǎn)過山坡，忽然狂風(fēng)大作，背后數(shù)千騎突出，隨風(fēng)殺來。會大驚，引眾縱馬而走。諸將墜馬者，不計其數(shù)。及奔到陽安關(guān)時，不曾折一人一騎，只跌損面目，失了頭盔。皆言曰：“但見陰云中人馬殺來，比及近身，卻不傷人，只是一陣旋風(fēng)而已。”會問降將蔣舒曰：“定軍山有神廟乎？”舒曰：“并無神廟，惟有諸葛武侯之墓。”會驚曰：“此必武侯顯圣也。吾當(dāng)親往祭之?！贝稳?，鐘會備祭禮，宰太牢，自到武侯墓前再拜致祭。祭畢，狂風(fēng)頓息，愁云四散。忽然清風(fēng)習(xí)習(xí)，細(xì)雨紛紛。一陣過后，天色晴朗。魏兵大喜，皆拜謝回營。是夜，鐘會在帳中伏幾而寢，忽然一陣清風(fēng)過處，只見一人，綸巾羽扇，身衣鶴氅，素履皂絳，面如冠玉，唇若抹朱，眉清目朗，身長八尺，飄飄然有神仙之概。其人步入帳中，會起身迎之曰：“公何人也？”其人曰：“今早重承見顧。吾有片言相告：雖漢祚已衰，天命難違，然兩川生靈，橫罹兵革，誠可憐憫。汝入境之后，萬勿妄殺生靈。”言訖，拂袖而去。會欲挽留之，忽然驚醒，乃是一夢。會知是武侯之靈，不勝驚異。于是傳令前軍，立一白旗，上書“保國安民”四字；所到之處，如妄殺一人者償命。于是漢中人民，盡皆出城拜迎。會一一撫慰，秋毫無犯。后人有詩贊曰：“數(shù)萬陰兵繞定軍，致令鐘會拜靈神。生能決策扶劉氏，死尚遺言保蜀民?！?br/>卻說姜維在沓中，聽知魏兵大至，傳檄廖化、張翼、董厥提兵接應(yīng)；一面自分兵列將以待之。忽報魏兵至，維引兵迎之。魏陣中為首大將乃天水太守王頎也。頎出馬大呼曰：“吾今大兵百萬，上將千員，分二十路而進(jìn)，已到成都。汝不思早降，猶欲抗拒，何不知天命耶！”維大怒，挺槍縱馬，直取王頎。戰(zhàn)不三合，頎大敗而走。姜維驅(qū)兵追殺至二十里，只聽得金鼓齊鳴，一枝兵擺開，旗上大書“隴西太守牽弘”字樣。維笑曰：“此等鼠輩，非吾敵手！”遂催兵追之。又趕到十里，卻遇鄧艾領(lǐng)兵殺到。兩軍混戰(zhàn)。維抖擻精神，與艾戰(zhàn)有十余合，不分勝負(fù)，后面鑼鼓又鳴。維急退時，后軍報說：“甘松諸寨，盡被金城太守楊欣燒毀了?！本S大驚，急令副將虛立旗號，與鄧艾相拒。維自撤后軍，星夜來救甘松，正遇楊欣。欣不敢交戰(zhàn)，望山路而走。維隨后趕來。將至山巖下，巖上木石如雨，維不能前進(jìn)。比及回到半路，蜀兵已被鄧艾殺敗。魏兵大隊而來，將姜維圍住。
維引眾騎殺出重圍，奔入大寨堅守，以待救兵。忽然流星馬到，報說：“鐘會打破陽安關(guān)，守將蔣舒歸降，傅僉戰(zhàn)死，漢中已屬魏矣。樂城守將王含，漢城守將蔣斌，知漢中已失，亦開門而降。胡濟(jì)抵?jǐn)巢蛔。踊爻啥记笤チ??！本S大驚，即傳令拔寨。
是夜兵至疆川口，前面一軍擺開，為首魏將，乃是金城太守楊欣。維大怒，縱馬交鋒，只一合，楊欣敗走，維拈弓射之，連射三箭皆不中。維轉(zhuǎn)怒，自折其弓，挺槍趕來。戰(zhàn)馬前失，將維跌在地上。楊欣撥回馬來殺姜維。維躍起身，一槍刺去，正中楊欣馬腦。背后魏兵驟至，救欣去了。維騎上從馬，欲待追時，忽報后面鄧艾兵到。維首尾不能相顧，遂收兵要奪漢中。哨馬報說：“雍州刺史諸葛緒已斷了歸路。”維乃據(jù)山險下寨。魏兵屯于陰平橋頭。維進(jìn)退無路，長嘆曰：“天喪我也！”副將寧隨曰：“魏兵雖斷陰平橋頭，雍州必然兵少，將軍若從孔函谷，徑取雍州，諸葛緒必撤陰平之兵救雍州，將軍卻引兵奔劍閣守之，則漢中可復(fù)矣?！本S從之，即發(fā)兵入孔函谷，詐取雍州。細(xì)作報知諸葛緒。緒大驚曰：“雍州是吾合守之地，倘有疏失，朝廷必然問罪?！奔背反蟊鴱哪下啡ゾ扔褐荩涣粢恢Ρ貥蝾^。姜維入北道，約行三十里，料知魏兵起行，乃勒回兵，后隊作前隊，徑到橋頭，果然魏兵大隊已去，只有些小兵把橋，被維一陣殺散，盡燒其寨柵。諸葛緒聽知橋頭火起，復(fù)引兵回，姜維兵已過半日了，因此不敢追趕。卻說姜維引兵過了橋頭，正行之間，前面一軍來到，乃左將軍張翼、右將軍廖化也。維問之，翼曰：“黃皓聽信師巫之言，不肯發(fā)兵。翼聞漢中已危，自起兵來時，陽安關(guān)已被鐘會所取。今聞將軍受困，特來接應(yīng)。”遂合兵一處，前赴白水關(guān)。化曰：“今四面受敵，糧道不通，不如退守劍閣，再作良圖?！本S疑慮未決。忽報鐘會、鄧艾分兵十余路殺來。維欲與翼、化分兵迎之。化曰：“白水地狹路多，非爭戰(zhàn)之所，不如且退去救劍閣可也；若劍閣一失，是絕路矣?！本S從之，遂引兵來投劍閣。將近關(guān)前，忽然鼓角齊鳴，喊聲大起，旌旗遍豎，一枝軍把住關(guān)口。正是：漢中險峻已無有，劍閣風(fēng)波又忽生。
未知何處之兵，且看下文分解。